非常夏日

——99暑期“梦幻组合”贵州支教考察之流水帐

作者:范玮

贵定之一 超市里没这种感觉

  出发前,有朋友嘱咐:“贵州是蛮夷之地,到那儿要注意安全,没有男生跟着,千万别单独行动……。”

  到了贵定,尤其是在那家杂货店避雨之后,便感到他的担心有些多余,甚至觉得那位好心的朋友不了解情况,持着偏见说出这种话,倒象个蛮夷之人。

  那天下午,钱老师上完我们小组第一站的第一次课,离开饭的时间还早。我们三人就先回住处。从贵定师范学校到县政府招待所,走小路只需要十来分钟。刚走了一半,雨就下起来了。雨越下越大,三个人仅有一把雨伞,只好找地方避雨。

  路边有一家小杂货店,临街开一面窗,那就是他们的“收款台”。我们挤在屋檐下,把“收款台”占得满满的。这家店规模很小,只有一个货架,靠着墙。屋子里黑黢黢的,看不清都有什么货。一位老人蹲在角落里低着头很专心地拣米。听到有人说话,三十多岁的店老板从里屋走出来,问我们要买什么。我们解释站在这里是为了避雨,什么都不要。“你们是外地来的吧?”店老板问,“对!”“哪儿?”“北京!”老人这时抬起头,很友好的看了我们一眼,我冲他笑了笑。

  雨更大了,衣服已经被淋湿。我想,就算被拒绝又能怎样,试着问了一句:“我们可不可以进去避雨?”“进来吧!”老板爽快的答应了,拉开收款台旁边的一扇门,让我们进去。老板娘以为来了客人,热情地邀我们到里面客厅去坐。“来吧!进来休息,看会儿电视!”“不用了,谢谢!我们就是躲雨!”耿老师和我相视而笑,觉得这个老板娘好可爱。

  店老板似乎对方圆几里的事情非常了解,问我们是不是在师范上课。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和来意,他开始和我们攀谈起来,介绍货架上的云雾烟,云雾茶,云雾矿泉水……象一个自豪的解说员,却闻不出推销的味道。提到他的生意,店老板有些灰心,说赚不了多少钱……。我悄悄往里屋瞟了一眼,看到一个还算不错的长沙发,就在心里安慰他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嘛!

  拣米的老人是店老板的父亲。我们聊得无话可说时,终于注意到他。我蹲在他面前,一起把米里的小碎石拣出来。“您不带花镜,看的见吗?”他停了半天,反应过来我问的是什么,咧开嘴笑着说:“看见!看见!”钱老师凑近了问:“您四十几了?”没等老人说话,他的儿子抢先回答:“他都快七十了!”比说他的云雾系列还要自豪。大家唏嘘着表示赞叹,老人的嘴更合不上了。我窃笑钱老师的狡猾。

  终于来了“上帝”,一个买米酒的男人。店老板从门后的酒缸里舀了一碗,放在收款台上。“上帝”端起碗,一口气喝完,抹抹嘴,留下五块钱,走了。我们三个看得目瞪口呆,店老板不以为然的说,都这样。

  雨小多了。时间已经不早,怕组长等得着急,我们说得赶紧走了。老板娘又从里屋出来,留我们在她家里吃晚饭。虽然只是客套,让人听了还是很感动,毕竟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啊!回到宾馆,我向组长“汇报”这件事,且不停唠叨,“贵定的民风真好!贵定的民风真好!”

  后来,每当我想起那家小杂货店,那一家人,心里就会很温暖。

  因为行程匆忙,钱老师和我的两桩心愿都未能了。我想与他们合一张影,钱老师想买他们一碗米酒喝。只好下次了!

贵定之二 怒其不争

  第四天,我们按原计划去参观贵定县平伐镇仰望村民族小学。

  在座谈中,提到贫困地区小学的收费问题,该校的雷校长向我们介绍,在仰望民族小学,每学期男生收费85元,为了鼓励女童入学,女生收费要少一些,每学期68元。学校对不能按时交费的学生实行缓收、减收、免收的制度。享受减收待遇的学生,家中人口多,上学的孩子多,并且是单亲家庭(父亡或母改嫁)。而免收学费的学生,家庭情况分两种,父母双亡,兄姐尚且年幼;或家境特别困难,每年二、三月份就得借粮食吃……。组长负责记录,我坐在一旁,听着听着就走了神儿,一直在想,这些孩子的家会是什么样呢?

  座谈结束的时候,耿老师提出希望能看看这个村子里的普通人家。于是由雷校长带路,一行人朝村子走去。刚刚下过雨,路面很泥泞,然而空气好极了。稻田里的稻子绿得发亮,我看着它们,笑眯了眼睛。但是很快,我的快乐就被愤怒取而代之,因为——出现了一座惨不忍睹的房子。

  说它是房子,实在是恭维它,可是还能怎么称呼它呢?那是一个用石头砌成的破旧不堪的小石屋。走在前面的雷校长回头说,“这家的孩子学费就减收,女的走了,”然后又补了一句,“改嫁了。”我小声嘟囔了一句脏话,咒骂那个不负责任的不配为人母的女人。

  屋门开着,往里探探头,没人!“人上哪儿去了?”我们很奇怪。雷校长说:“大人不在家,孩子知道有人来,躲出去了!”钱老师前脚迈进去,我第二个。屋子最多有七八平方,房顶是漏的。一张单人竹板床上,盖着一层塑料布,凹处积满了从房顶漏下的雨水。钱老师轻轻掀开塑料布的一角,下面是又脏又破的衣服,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不知来自何方的捐赠品。屋子中间有一口破锅和两张破板凳。一抬头,房顶上居然还吊着一个小阁子,靠一个矮矮的梯子通向地面。我站在梯子上,看了一眼,原来是个床,乱七八糟的东西乱糟糟地堆在上面。窗台上摆着一罐盐巴。除此之外,再也没别的了。真的是徒有四壁!雷校长介绍说这家有一个父亲,一个儿子,两个女儿。父子都是懒得要死的懒汉,两个女儿还小。就是这种情况。我们谁也不说话,脸色都很难看。

  随后,我们到隔壁一家去。这是一座木质的老屋,有些破,我猜是祖上传下来的。主人迎出来打招呼。走进去,我一眼发现冲着门的墙上贴了几张小学生的奖状,不同的名字,都是在学校和镇上获得的。我把耿老师拉过来,让她看。举起相机,把它们拍下来,我的心情好了一点。往里屋走,光线很暗,有电灯,但是没开,桌子上,放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。这好歹象个家呀!想起刚才那一家,我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。

  这间老屋也有“二楼”。我和组长蹬着梯子,爬上去。脚下的木板咯吱吱的响,我怕把房顶踩塌,不敢走动,老老实实站着看。脚的旁边堆着一大堆土豆,个头都不大,好多被啃得不象样。我皱皱眉头,心想这还能吃吗?唉!人要是穷,连老鼠都敢欺负。再看右面,这“二楼”还不小,居然摆下了两张床。都乱乱的。

  从老屋出来,门口站着两三个看热闹的男孩子。雷校长指着其中一个,说这就是刚才那家的儿子。他个子不高,但是不瘦,衣服极不合身,窝窝囊囊,目光也浑浑沌沌。他结巴的很厉害,又口齿不清,需要很仔细的听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。倒是有问必答。说他二十岁,两个妹妹分别五岁、十岁。我问他“你们怎么睡?”他呜噜呜噜的说他睡在上面,爸爸和妹妹们在底下那张床。我气得无话可说,就懒得理他。只有耿老师继续跟他聊。他自己说,他刚从外面打工回来,在一个煤矿挖煤,可到最后一分钱都没拿到手,于是就回来了,而且决定不再走了。问他家有没有自己的田地,点点头,说每人七分。耿老师苦口婆心的说:“找些稻草,把房顶好好铺一铺,看你家里都漏成什么样了?还能住嘛!”他不表态,傻傻的笑,一副事不管己的德性。

  我们往回走,又路过那个石屋,感慨了一番,摇摇头离去。走出两步,我回头狠狠瞪了那个男孩子一眼。钱老师忿忿的对我说:“那小子居然还有钱抽烟!”

  大家感到很苦恼,很无奈,扶贫,扶贫,这样的人怎么扶他?扶他干嘛?不如不扶!

  我怒其父其子不争,哀其女不幸!

  (关于扶贫,备课时曾读到一些资料,眼见为实之后,体会更深)

贵定之三  我想做个有钱人

  参观仰望民族小学的同一天,我们还去了合并在一起的拉东小学和云雾初级职业中学。这是典型的两块牌子一校挂。所以接待我们的有两位校长。

  首先,校长带我们去参观他们的生产基地。那是一个十几亩的果园,有梨树、橘子树,也种了一些黄瓜、西红柿之类的菜。果子长得不错,就是没到时候,青青的半生不熟。校长说,这些菜除了自己吃,还要拿到市场上去卖。基地主要是供学生学习农业技术实习用。

  学校里静悄悄的,学生们都放假回家了。校园里的草疯长的很高,我努力的去想象那琅琅的读书声,听到的却只有单调的蝉鸣。

  回到会议室,大家围坐在桌子前,听两位校长介绍学校的大体情况。

  第一个发言的是职中的杨校长。他有些激动,语速也很快,我手忙脚乱的作记录。他反映,这里最大的困难是两个不便,交通不便,用水不便。他说这里的路特别难走,全是土路,坑坑洼洼,下大雨更是让人头疼。回忆来时的路,的确颠簸得厉害。用水是最大的难题,没有自来水,必须学校自己挑水。旱季时,开拖拉机运水;水季时,学生自己挑,来回要走半个小时。有些女生比较瘦小,半路上走不动了,便就地取材,从路边的稻田里挑水。学生们喝了不卫生的水,就开始闹肠胃炎。这能怪孩子们偷工减料,不负责任吗?我反问自己。

关于拉东小学的春蕾班,陈校长谈的比较多。拉东小学是贵定县春蕾计划的所在地。春蕾班一共有四十名家庭贫困的女童。她们的书本杂费由中科院捐助,生活费归县政府管。她们几乎是免费读书,因此生活相对普通班的学生要好一些。自1994年创办以来,学校一直给予重视,把好老师调进来,让心细的女老师做班主任,帮助孩子们尽快适应住校的集体生活。另外,开展除学科知识之外的第二课堂,通过各种活动提高学生各方面的素质。五年下来,她们的进步非常大。我的遗憾再次加深——要不是放假,就能看见她们了,现在只能看墙上那几十张一寸照片了!

  为了说明学生生活困难的程度,两位校长举了几个例子。这里的学生最低伙食标准是每天一块钱;相当多的学生买不起菜,只能就着辣椒吃饭,有时一瓶辣椒要吃一周;有的学生木板床上只铺一张牛皮纸;冬天穿单衣的也有……

  我一边做记录,一边听。最后脑子里满是三个字——三万元。杨校长说三万元就可以引水上山,就能解决学生的用水问题。当晚,我翻看白天的记录,发现“三万元”那几个字被我用笔勾了一圈又一圈,还发现旁边写着一行小字:“我要是有三万元”,并无下文。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。唉!我想做个有钱人,不用很有钱,三万元就够了!

贵定之四 敢问路在何方

  贵定是我们的第一站。上完第一次课,我们及时听取听课教师的反馈意见,利用晚自习到每个班转了一遍。他们针对实际工作提出了许多问题和意见,总得来看,对素质教育仍有很多疑点。于是,我们临时决定将“素质教育”作为一个主要题目展开讲。

  那天晚上,通过和这些老师的交流,了解到他们所执教的农村中小学的一些情况,很具有代表性。其中三个老师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。在后来两次讲课中,我都提到了他们。

  三都县大河小学的体育老师潘洪友口音很重,说起普通话甚是吃力,不时地停下来考虑该怎么说。我同样吃力的听,终于听懂了一些。他是一名专业教师,是学校体育组的组长,每周要上18节体育课,工作量大,负担很重。他说学校经费太紧张,没钱买体育设施。全学校只有几个篮球。不过,他们在因地制宜方面做的很出色。利用当地资源,自己动手做体育器械,如接力棒、高跷、铁环等。还利用周围的自然条件丰富体育课的内容,比方说带孩子们爬山、游泳、赛龙舟。广播体操和眼保健操也都在坚持。潘老师最大的困难是:农村孩子的家长对体育课的态度很不积极,不重视。潘老师对在体育课上如何体现素质教育,或者是体育课素质教育的评价标准感到困惑。他提出了问题,实际上就解决了问题的一半。

  贵定县新安小学的彭吉菊是五年级班的班主任。她要负责数学、音乐、美术、思想品德、班会以及健康教育课。我饶有兴趣的问她,健康教育课是怎么上的。她想了想,说跟上语文课一样。学生手里都有《健康教育》的课本,课前让他们自己预习,遇到不会的生字词查字典。课上,老师朗读课文,学生听。之后老师就课后问题提问,根据学生回答的情况了解他们掌握了多少,再进行补充。在农村小学,能开设《健康教育》课,能做到这些,已经很不错了!这就是希望!

  长顺县摆所中心小学的韦昌兰老师年纪很轻。我们走进语文班的时候,她坐在第一排,趴在桌子上,面无表情。我主动和她搭话,那隐隐的敌意很快就消除了,但是她的语气一直透着不满。聊完之后,我就都明白了。这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女孩子,她接受并认可新的教育观念,然而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使她陷入两难境地。也难怪她有那么大的情绪。一上来她就气鼓鼓的说,在她们这儿没法搞素质教育!上级领导和主管部门规定,期末考试必须平均每科80分,如达不到,就扣老师的工资。为了应付考试,就得“逼”着学生抄抄抄、背背背,平时如此,复习期间更甚。学生累,老师也辛苦,考完试就全搞忘记了。她极力反对这样做,但除了一个人生闷气,又有什么办法。我问她:“韦老师,你所理解的素质教育是什么?”她不加思索的回答:“让学生在学校里学到知识,让学生在学校里很快乐!”简单的两句话字字在理。我想,年轻一代的教师中,持有象韦老师这样想法的一定大有人在。就等着素质教育评价体系的东风刮起来了!

  素质教育的路很长,但我们已认准了方向,就要走下去,不论有多难!

都匀之一 陈凌和他的葡萄园

  在贵州短短十二天,有幸结识了不少神人、怪人以及能人,都非常的有个性。陈凌便是其中之一,属于能人那种,是一个很成功的男人。

  七月二十四号中午,我们到了都匀。吃过午饭,都匀师范随行的两位老师把我们送到宾馆后,就不见踪影。过了半个小时,大汗淋漓地回来了,手里拎着大大的两袋葡萄。我们有些过意不去,他们说:“不是买的,自己种的,从我们基地的葡萄园摘的。”

  晚上睡觉前,洗了两串,耿老师有点怕酸,可是我喜欢,一会儿工夫就全部消灭掉了。水果一向是我的最爱,而葡萄是我最爱里的最爱之一,能吃到这么大这么新鲜的葡萄,心里实在是高兴。

  第二天一早,陈书记就跟我们打招呼,说下午要带我们去参观都匀师范的葡萄生产基地。吃中午饭时,他一边嚼一边眉飞色舞地讲他们的葡萄园。我光顾看他那副可爱的样子,至于他说了什么,一个耳朵进,一个耳朵出。葡萄园在我脑子里,仍旧没有概念,想不出来会是什么样。

  下午,钱老师讲完他的课,大概四点钟,我们在陈书记和吴书记的陪同下,去参观陈书记嚷嚷了无数遍的葡萄园。车子在市里绕了一圈,上来一个男老师。陈书记为我们介绍,这是陈凌老师,葡萄生产基地的负责人。陈凌四十出头的样子,瘦瘦的,典型的南方人。眼睛炯炯有神,话不多,但是干脆,便知是一个很讲效率的人。他原来是都匀师范的数学教师,两年前推掉教学上的那一摊,到这个基地专门负责管理。他只有一个搭档——张老师,负责技术指导。张老师是从都匀师范毕业的学生,返乡后当了几年小学教师,后来自学农业技术,小有名气。于是母校聘请他回来担任技术指导。陈老师说,他们的葡萄生产技术和经验正在都匀地区推广,很受欢迎,并且已经引起了黔南州和省里的重视。在学校,学生们也争先恐后的要到这个基地来学习技术,由于名额有限,竞争很激烈。总之,这项事业很有发展前途。我坐在后面,用敬佩的眼光看着他,小声对钱老师说,“这个人很有思想!”钱老师点点头,同意我的看法。

  半个小时后,就到了目的地。大家排着队,沿着小路爬上山坡,葡萄园已近在眼前了。走在队伍中间的陈凌指着葡萄园说:“这里原来是一片荒地,我和小张带了一批学生,硬拼出这么一块三十亩地的葡萄园。”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啊!我更加佩服他了!

  说着说着,就来到一个小房子前,这是他们的“家”。房子前有一块平地,一张小方桌,几把小板凳,两张躺椅。头顶上扯着一块塑料布,就成了一个凉棚。张老师和几个学生和我们握手表示欢迎。陈老师进屋拿出几本影集给我们看,里面全部是关于葡萄园的照片,新的旧的,展示着葡萄园成长的历史。我在照片里找到了陈老师和张老师,再看看一旁忙碌不停的他们,比了比,变化不大,但是更自信了。再比比,稍微有点见老。肯定会这样,两个人管着这么大的一个葡萄园,得操多少心呀!

  仿佛为了验证这个凉棚存在的必要性,山那边的乌云夹杂着轰轰的雷声滚滚而来,风把塑料布刮的呼啦啦的响,雨说下就下,雨点砸在塑料布上,噼里啪啦的。我们把凳子往里挪了挪,雨就溅不到身上了。

  这时,两个学生端来两盆洗好的葡萄,热情的招呼我们吃。主人实在,客人也就不必假装斯文。大家围上去,天哪!好大的葡萄!比那天吃到的还要大,还要漂亮!一人拎起一串,吃的眉开眼笑,真的是太高兴了。这是一场太阳雨,天空渐渐明亮,风吹进来,凉爽无比,听着雨声,吃着葡萄,还跟这些有追求,有成就的老师和学生在一起,心情怎能不好呢?

  陈书记和陈老师向我们介绍这些葡萄的品种。其中最紫最大的那种叫“京亚”,是北京举办亚运会研制出来的。“京亚”的个头真是大,象乒乓球一样,皮很厚,果肉的密度也大,让我想起北方人常用的一个形容词——“壮!”虽然是形容人的,用在“京亚”上似乎也很合适。“京亚”的颜色很重,吃了一会儿,嘴边,手上都紫津津的。

  雨停了,我走出凉棚,眺望远方,一排排的葡萄架整整齐齐的延伸出去,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葡萄香。想起陈老师的话,“今年的葡萄产量能达到几万斤,熟的已经拿到市场上去卖了。”张老师手握一把游标卡尺,“走,咱们下去看看!”我们跟着他进了园子。架上的葡萄很稠密,每一串都被报纸做成的袋子包着。他解开其中一个袋子,托着葡萄,用游标卡尺去量最大的那一颗,直径3.8厘米。大家把脑袋凑过去,惊叹不已。“不是这个,还有更大的!”说完继续往前走。又解开一个袋子,“在这儿!看!4.2厘米,比标准乒乓球的直径还长0.3厘米!”同一串上几颗较大的葡萄,直径都超过了3.7厘米,衬着张老师憨憨的笑脸。“你的相机呢?”耿老师提醒我。“照完没胶卷了。”我怯怯的回答。我知道我又做错事了。方才,大家在凉棚下唏哩胡噜的吃相十分可爱滑稽,我一时玩心大起,就把相机里所有的胶卷都用来抓拍。唉,早知道——,就——!以后再也不可以任性!虽然没有人很认真的怪我,我还是耿耿了好几天,自责了好几天,实在是遗憾。

  要走了,大家和张老师以及那几位男同学说再见。我问张老师:“您不回家吗?”他笑笑,“我一个星期回家一次!”看来,他是以葡萄园为家了。有一件事,一直想不通,上车前终于开口问,“陈书记,那个葡萄,为什么有的是方的?”“太稠了,都挤在一起,空间不够,就长成这样了。”陈老师听见,接着补充,“在葡萄还小的时候,就应该掐掉一些,学生没经验,告诉他们,也不听,不舍得掐。”“可以理解,换我也不舍得。”“现在知道错也晚了,葡萄已经长成这副怪样子,他们自己说明年可不能再这么干了!”突然联想到国家的一项政策,我说了一句傻话:“看来,种葡萄也要搞计划生育。”说完和陈书记一起哈哈大笑。

  从生产基地返回都匀师范的途中,陈凌顺便下车去看他的两个销售点的销售情况。因为赶时间,我们就没跟着下去。他两次上车,都是一句“快卖完了!”,都是一脸的幸福和陶醉。陈老师很客气,又从卖点上拎了两袋葡萄送我们。盛情难却,只有收下,但后来竟没来得及吃。出发前,好心的组长把所有的“乒乓球”葡萄送给了宾馆的服务员,组员们对他大加赞赏,夸他懂事……

  离开都匀师范后,我们多次谈到陈凌这个实干家和他的葡萄园。我特意留了他的通信地址和电话,打算回北京后把他介绍给更多的志同道合者,大家可以跟他学习,跟他一起努力!

都匀之二  卖黄瓜的小男孩

  在都匀的最后一天,荔波教育局的彭局长陪我们参观了瑶山,之后又匆匆的去小七孔,龟背山,水上森林。本来鸳鸯湖也在计划内,可是某些同志坚持要参加下午瑶寨的祭祀活动。于是司机就在半道上停车,几个人走下台阶,站在鸳鸯湖的水边观看。反正也不让玩,瞄两眼有什么意思。我觉得没劲,就爬上“岸”。

  大概是交通不便的缘故,这里的游客很少。除了我们这群人,只有四五个其他的游客。还有一大帮孩子围在一起,有男孩,也有女孩,年纪都不大,最大的也就七八岁,小的四五岁,都穿的破破烂烂。地上放着几个竹篮子。最边上,坐着一个老太太,黑黑瘦瘦,前面也摆了一个篮子,好象装着苞谷。

  我走过去,首先被篮子里的黄瓜所吸引。贵州的黄瓜是名副其实的“黄瓜”,颜色是黄的,形状又粗又短,是真正的“瓜”。我蹲下来,眼睛盯着篮子,问卖黄瓜的小男孩,“这是黄瓜吗?”“是。”“你上学了吗?”“上了!”“你放暑假了,是吗?”“是!”“你的黄瓜怎么卖?”“五角钱一个!”我指着另外一个篮子,“这是谁的黄瓜?”“**的。”“他人去了哪里?”于是他开始大声喊那个名字。喊了几声,跑回来一个男孩,年纪略大些。我问他:“你的黄瓜怎么卖?”“五角钱一个!”我笑了,价格还是统一的。我们三个对峙着。“我买两个吧!”他们俩不吭声,也没有表情。我意识到刚才那句话的背后有一个潜台词:“我买谁的呢?”我观察他们俩,还是不言语。我猜这肯定是一对非常要好的好朋友,谁也不肯把生意抢了去。我笑笑,很认真的说:“这样吧!我买你们俩一人一个!这样比较公平,好不好?”“好!”两个孩子同时说,脸上露出了笑容。紧张的空气终于流动了。“你们帮我挑吧!我不懂,帮我挑个最好的!”“好!”两个小家伙低着脑袋,在篮子里刨来刨去,找到最好的那个,分别递给我。恰好钱包里有零钱,我把两张五毛钱递到他们的手里。两个孩子拿着五毛钱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高兴极了,仿佛手里抓着的不是五毛钱,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又香又甜的馅饼。我鼻子酸酸的,扭过脸,触到老太太慈祥的目光,那笑意中流露出几许感激。这时,其他人都上了“岸”,“看我买的黄瓜!”我大声喊,企图掩饰我的难过。忽然想起应该留点什么,于是我把孩子们拢到一块儿,大家挤在一起,耿老师为我们合影。一时间热热闹闹的,我努力笑着照相,努力笑着挥手,努力笑着跟他们说再见。

  上车的时候,有一位当地的老师很不理解的问,“你买这个干什么?”我简短的回答:“我帮他们勤工俭学!”便懒得再多说……

  回家后,我把这件事讲给妈听。我以为事情过去很久了,我以为……,可是刚讲一半,就讲不下去了。我深深吸一口气,继续把故事说完,然后沉默着把泪逼回去。再抬起头,发现妈手里拿着毛巾正在擦眼睛。

  从贵州返回北京的火车上,我和向蓓莉靠窗相对而坐,谈论起这些,包括鸳鸯湖边卖黄瓜的小男孩,遵义夜市上卖唱的小女孩,凯里夜市上摆小摊儿的小姑娘,以及某些我们不能认同的态度和某些见的太多、听的太多以至于已经麻木、没有任何感觉的人。最后的结论是:我们没有权力指责别人,但我们要坚持自己的原则——不论何时何地,都要有一颗充满爱、宽容、同情和热情的心,一颗永远不懂麻木的心!

都匀之三 走近瑶山,走进瑶山

  到都匀的头天,我们就向陈书记讲明考察的任务,希望给予建议和安排。他一个人自言自语,这儿吧,那儿吧,拿不定主意。晚饭快吃完时,都匀市的教育局长匆匆赶来。大家又提到考察的事。局长点上烟,狠狠抽了一口,对我们说:“贵州最穷的两个地方,一个是麻山,一个是瑶山。既然你们是来扶贫,不去最穷的地方看一看,怎么能行?”提议是有了,可接踵而来的问题也一大堆。首先是时间问题。我们的行程太紧张,只有一天的考察时间,如果去瑶山,光路上就要花十几个小时,赶不回来怎么办?其次是安全问题。钱老师和耿老师各有所想。钱老师第三天就得回贵阳,这样就只剩下组长一个男生,他不放心我们三个,怕路上出意外。他皱着眉头一个劲的摇头,使眼色,小声嘟囔,“不去不去。”我分明看到他脸上写着两个字,左边一个,右边一个——“蛮”和“夷”,偷偷地笑起来。耿老师有过坐在一旁看司机开车走夜路的经历,至今说起来仍心惊肉跳。她比谁都清楚司机开夜车多么地容易疲劳。万一他在窄窄的盘山公路上犯困,打个盹什么的,危险就大了。耿老师没多说其他,反复问一句,“安全吗?”其实是——“能保证不出车祸吗?”没人拍着胸脯说:“绝对安全!”少言寡语的司机蒙师傅埋头往嘴里扒拉饭,也不理我们。真让人失望!我和组长看着钱老师和耿老师,不做声,这种事要听大人的话,大人说了算。但是我真的很想去,管它危险不危险,既然来了,就去嘛!我可不想再有什么遗憾了!耿老师最后发了话,“让我们再考虑考虑。”教育局长强调再三,“要去,你们一定要去,不去太可惜!”回去之后,我们既没有研究研究,也没有考虑考虑,凭着一种好奇和冲动,最后决定——去!可还是挺可惜的,因为钱老师要离开队伍,不能和我们三个一起去“冒险”。安全问题可以忽略,时间问题却不得不解决。我们和陈书记等人协商之后,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:第三天下午提前一个小时上课,提前一个小时下课。等组长下课,我们直接从都匀师范出发。万一第四天晚上赶不回来,就通知凯里师范的老师把下午的课挪到晚上。

  哈哈哈,一想到要上瑶山,那个神秘的瑶山,我就兴奋不已,激动不已。终于盼到组长下课。我们就要出发去瑶山啦!要不是为了维护北师大人的形象,我真想原地蹦一蹦,扭一扭,我实在是太高兴了!出发前,才知道陈书记和吴书记也陪我们去。他们俩,加上组长、蒙师傅,现在一共有四个男生。我们的队伍还是满壮大的!那时我跟陈书记已经混熟,也就用不着拐弯儿抹角儿,直接了当的问:“陈书记,路上不会有打劫的吧?”“不会——!”他呵呵笑着,好象听到世界上最愚蠢的问题。太好了!我怕的就是这个,现在放心了!

  那天,我特别争气,没晕车,而且是在没吃晕车药的情况下。一想起来就得意洋洋!一路上,我们听可爱无比的陈书记罗里罗嗦地讲他那些可爱无比的经历,听他忘我地跟着任贤齐唱《心太软》,听他在后面的座位上躺着打呼噜,聊聊天儿,哼哼歌儿,看看窗外的月色,啃几根地瓜干儿,嗑几粒瓜子,含几颗话梅,困了就眯瞪一会儿。可怜的蒙师傅,患了热伤风,还得开那么长时间的车;尽职的耿老师坐在蒙师傅的旁边,不敢闭眼,为了不让他睡着,还得没话找话说。我偶尔凑过去,听一耳朵,他们似乎聊的还挺投机。

  六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。晚上十点钟,我们到了荔波。陈书记说,“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晚,明天找老彭,让他带我们上瑶山。一个多小时就到。”我们顾不得洗漱,把行李放好,就跟着陈书记在荔波城里溜达。荔波城很小,一条江哗哗地从城中间穿过,江两岸有不少人纳凉,优哉优哉。陈书记带我们去看那棵有名的百年大榕树,再往前走几步,是邓恩铭烈士的故居,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“导游”说,“咱们回去吧!荔波就这么大!”我们按原路返回,行人渐少,更突出了荔波城的干净。荔波,这个名字太美了,一个很幼稚的想法迅速诞生——以后我有了孩子,就给她取名荔波,多好听!

  晚上,我躺在床上,睡不着。折腾了这么久,终于靠近瑶山了……第二天一大早,我就跑出去,到江边闻新鲜的水味儿。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子在打羽毛球,一个老人在练拳,还有几个人在江里游泳。一辆洒水车开过去,我都要看傻了。这么小的小城,居然还用洒水车?!后来听彭局长说,每天要洒三次,就象一天三顿饭。难怪这么干净!我真羡慕在这里生活的人,于是更加痛恨新街口北大街、二环,三环……蒙师傅说回来的时候不走这条路,我就有些恋恋不舍,车子开过大榕树时,我深情的看看它,在心里说,“你要好好活着,我会再来看你!”

  彭局长和陈书记一样幽默,一样可爱,一样有个性!旅途中又多了个这样的伴儿,实在是幸运。我们享受着彭局长的诙谐,进入了瑶山……

  连着两天没好好睡,我困得要死,但还是不舍得错过瑶山的青山秀水。我把脑袋伸到窗外——山下,是蓝的让人心动的河水,那种蓝我从没见过,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色,天空晴朗,清晨的阳光在水面上跳跃,我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冲动,和大自然溶为一体……

  渐渐的,看见了人家,看见了吊角楼,看见了打着黑伞去赶集的瑶胞。然而,路越来越不好走了。

  和在贵定平伐镇的参观顺序一样,我们先看学校,然后到农户家里去。我们参观的学校叫荔波县瑶山瑶族乡民族小学,别名志成希望小学。所谓“志成”,是香港一位皇家警察,这所学校就是他捐资修建的。学校门口挂了三个牌子:瑶山乡农民文化技术学校,乡教育辅导站,民族小学。这又是一个多功能的学校。我和三个牌子合影留念。

  大家坐在荫凉地里,听校长介绍当地的情况。这所民族小学主要招收附近的瑶族儿童和布依族儿童,共有学生400多人。学校实行三包:包吃、包住、包书本费。不过,每名学生还需交十斤大米。国家另外补助四斤。小学升初中的入学率为92%。辍学依然是个大问题,他们的手段是由教育执法队出面或利用赶集时对老百姓进行宣传。

  这所学校没有围墙,一面山坡上,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玉米。校长说,这里的生产相当落后,玉米是他们的主食,大米很少,一般都省着过年时候吃。玉米的亩产量很低,在二百斤到三百斤之间。没有固定的耕地,几乎是“刀耕火种”的生产方式,随便把种子撒在山坡上,其他的事情留给老天爷。一旦下暴雨,水土流失非常厉害,种子也跟着被冲走。这就是为什么山坡上的庄稼密度很小。这里人均年收入不到四百元,一些人家十、十一月份就断粮了,连玉米都吃不上。“那他们怎么活?”耿老师问。校长说,断粮的时候,就出去打工,给人家插秧、修路,都是相当重的体力活儿。

  聊了一会儿,校长、主任带我们到村子里去。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用做粮仓的吊角楼,很高。奇怪的是,支撑吊角楼的那几根粗粗的柱子上,在中间那个位置,都套着一个做工粗糙但是表面还算滑溜溜的陶罐。当地人说,这是用来对付老鼠的,这样老鼠就爬不上去。和我们猜的差不多。吊角楼下,散坐着几个年龄不一的男孩子,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打量我们这些不素之客。其中有一个,最多五岁,只穿着一条裤子,裤带松了,露着肚脐,浑身上下脏兮兮,光着脚跑来跑去。我们走到哪儿,他就从哪儿冒出来,象个精灵,把手里的纸飞机乱抛一气。我很想给精灵提提裤子,帮精灵把鞋找回来,但是我不敢。因为他的目光充满敌意,要知道,小孩子充满敌意的目光很可怕。我只好一有机会就讨好的冲他笑。

  从外面看,这个村子里的房子很不错,都是青砖房。据说,这是上面拨款帮着盖起来的。但是金玉其外,败絮其内。走进去,吓了一大跳,猪圈也在里头。彭局长说,这是瑶族的风俗,人畜同居,习惯了,也不觉的脏。我们见门就进,看了五六家。

  有一家,大人不在,十来岁的姐姐坐在门口绣腰带,我拿在手里,细细端详,女红非常好,问她给谁绣?她用普通话说,“给自己。”一定是嫁衣!我无可奈何的叹口气,不愿去想她的未来。我搂着一直藏在身后的小妹妹,让小姐姐放下针线看前面,一只狗大摇大摆地从后边闯进我们的镜头,连招呼都不打。它肯定也住在这屋子里。

  还有一家,一对年轻的夫妇,漠然的看看我们,该干嘛干嘛。丈夫留着很长的头发,梳的高高的,在头顶挽起一个发髻,象北京白云观里的道士。彭局长说这也是瑶族的习惯,男子结婚后要留发。屋子里有猪圈,除了床,还有一口小缸,缸里是打碎的玉米糁,地上有一口锅,架在几块砖头上。锅里煮着绿色的不知为何物的野菜,咕嘟嘟的冒热气。难道小宝宝也吃这个?

  还有一家,妈妈在干活,两个女孩子在一旁。其中一个很爱笑,一笑就露出洁白的牙齿。问她才知道开学她就上三年级了。我逗小女孩儿,“你的牙齿又白又漂亮,一定要经常笑,把牙齿露出来!”瑶族妈妈听懂了我的话,回头望着女儿满意的笑了。我和组长分别和他们娘仨儿合影,走的时候,小女孩很害羞,站在那儿不动,用她的笑送我们出门。彭局长觉得在我们面前很没面子,就批评校长今后要加强礼貌教育,哪有客人要走了,连“再见”都不说的道理。我倒不这么认为,这穷乡僻穰的,会来什么客人?她就是生人见的太少,怕羞,彭局长有些小题大做。

  他们的家里真的是什么都没有,所以我很难形容他们的家是什么样。但是在很多家门上,挂着一个牌牌。是一张塑料压膜的表格。大概内容是,这一家是特困户,有几口人,性别、年龄,土地面积,还有负责帮助脱贫者的姓名,职务,以及要达到的目标等等。其实就是一帮一,一对红儿。耿老师很痛心,这么好的房子,为什么不好好收拾收拾呢?最起码,把门窗安上,天冷了也能挡挡风。怎么就这么懒呢?校长说这里冬天有时也会下雪,温度也会降到零下,可是他们习惯了,烧一个火塘,躺在旁边,忍一忍就捱过去了。

  最后参观的那家不是砖房,是典型的吊角楼,很大。看样子,家庭环境还可以。这一家一层住猪,牛;二层住人、鸡、鸭、狗、羊。鸡飞狗叫猪哼哼,热闹非凡。二层的一头,一老一小。彭局长走上前,很恭敬的作了个揖,说了句什么,回头告诉我们老人家已经九十多岁了。她又瘦又小,脸上的皱纹象核桃皮,她蜷成一团,靠着墙坐,专注的看着眼前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孙子,也许是重孙。男孩的碗里,是亮晶晶的白米饭和炒过的绿豇豆。这家的太上皇一定是他了,米饭,炒菜,简直是超级待遇!

  说真心话,我很失望,甚至有些绝望。穷的一塌糊涂!怎么办呢?这里的人似乎不觉什么,他们的表情大多是无所谓的那种。不出门,不出瑶山,什么都不知道,也不跟外面的世界做比较,爷爷这么过,爸爸这么过,我也这么过。天哪,怎么办?

  瑶山乡的瑶胞,穿着很单调。男人的裤子很象北方农村老年人穿的那种肥肥的大棉裤,大多是象牙白色,偏黄。而女人全部是一身黑。黑上衣,黑裙子。裙子很短,据说这样方便爬山;裙子的腰部很多褶儿,象早些年流行的百褶裙,走起来一摇一摆;下摆的一条彩色花边儿比较能突出个性,也使得裙子活泼些。

  那天,是一个赶集的日子。离开瑶山乡去往小七孔的路上,看到许多成群结队的瑶胞。最美丽的一道风景是七八个十几岁的瑶族女孩并排走在前面,她们的裙子一起有节奏的一摆一摆,方向始终保持一致。我和耿老师大呼小叫,“真好看哎!”某位同志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小声问我:“你说她们是不是故意摇?”说出这种话,太恶毒了!“这样吧,改天让你穿上,试试看,看你走起来摇不摇?”噎的他说不出话。哼!

  我们追上那几个女孩子,把车停在路边,下了车,想等她们走过来和她们合影。谁知道,她们走近之后,都躲躲闪闪,不知是怕,还是害羞,有的甚至想跑掉。彭局长心平气和的做思想工作,“就是照相嘛!”好不容易说服她们,大家站到一块儿了,被组长的一句“这个女孩子最好看,我要站她旁边”吓跑了。我们大声喊:“回来,别跑!”也不敢追,怕真得吓着那些女孩子。最后,剩下一个牙齿脱落、满脸皱纹的瑶族老奶奶,她既不怕、也不害羞、更跑不动,举着一把黑伞站在炎炎烈日下。那就跟老奶奶照相吧。我帮她把雨伞收起来,她站在中间,我和组长站两边,他跟没事儿人似的,伸出胳膊搭在老奶奶的肩上。我的气还没消,要不是你多嘴——,哼!你不是想和最好看的女孩子照像吗?现在你的确是和最“好看”的瑶族女孩子照相!想到这儿,突然忆起《泰坦尼克号》里年老的罗丝,觉得很好笑,看看老奶奶,没准儿想当年还真是“最好看的女孩子”呢!

  车上还有空座位,我们就让老奶奶上车,到集市还有一段路,可以顺便送她一程,天气实在是太热了!彭局长和她叽里呱啦的讲话,说她七十多岁了。

  说不清瑶山到底给我什么感觉,然而印象却再深刻不过,闭上眼,一幕又一幕就浮现出来,生动而清晰……也许再过些日子,感觉也能明朗起来吧!

都匀之四 谁的眼泪在飞

  参观瑶山乡那天,小学的校长说下午这里有一个祭祀活动,专为一个来考察的“领导团”举行,不仅有歌舞表演,还要杀牛,很讲究的杀。问我们有没有兴趣看。君子远庖俎,我虽然不是君子,但是一向反感血淋淋的场面,觉得太残忍。可是其他人很好奇,尤其是蒙师傅,他说他从小就盼着参加这种祭祀活动,但一直没有机会,这次无论都不能错过;其他各位也都觉得机会很难得,毕竟祭祀活动并不是常有的,既然赶上了,就去看看,领略一下瑶乡的民俗。没人和我一个立场,我只好服从大众。

  下午四点,从小七孔赶回瑶山乡。路上,蒙师傅疯了似的开车,他怕误点。他真的是想看,儿时的情结就要解开了。祭祀活动推迟了15分钟,因为“领导们”还没来。我们就先去现场。路上,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们朝一个方向走,远处传来鼓声,我们就跟着他们后头。走近了,看见在村口有五六个年龄不一的瑶族女孩子叉着腰,站成一排。脸上都涂了胭脂,面颊红红的,嘴唇也红红的。他们不仅穿着黑裙子,还缠着黑色的绑腿,脚下是球鞋。她们的前面放了一张桌子,桌子上有几个粗瓷碗和一坛酒。旁边,站了一行年轻的小伙子,手里端着火枪。陈书记说,待会儿客人进村的时候,男孩子要鸣枪,女孩子要敬酒。这是瑶胞最隆重、最热烈的欢迎仪式。

  我踮起脚往村子里看,一片空出来的平地,四周的低处坐满了人,高处站满了人,看样子十里八乡的人都聚在这里了。“领导们”终于姗姗而来。我们几个夹在队伍中进了村。

  祭祀活动开始了。场子的一边,摆着一个长架子,吊着十来个锣和水桶形状的东西。两排人分立两旁,一一对应。一个敲锣,一个弯着腰扶住“桶”朝锣的方向推,再向外拉,一下一下。他们配合得很好,锣和“桶”靠近,分开,再靠近,再分开。我猜这“桶”应该是用来制造回声的,问身边的一个当地人,果然是这样。旁边是一个大鼓,一个巫师绕着鼓跳来跳去,两个鼓棒儿在他手里翻动,一会儿敲鼓,一会儿互相敲。仔细观察,他并不是随心所欲地踩着舞步,还是有一些规律在里面。节奏鲜明而强烈,我也被感染了,拿着已经喝空的矿泉水瓶随着鼓点儿在腿上敲。不论是主角“巫师”,还是那二十来个配角,一律是上了年纪的男性瑶胞。他们都干巴巴的瘦,个子也矮,穿着黑衣服,让人看着不舒服,我不喜欢他们,尤其是那个“巫师”,浑身上下一股说不出来的邪气和鬼气。这时,女孩子们手牵着手上了场,跳一种最简单的摇摆舞。一个又瘦又难看的类似导游的年轻女人拉着麦克风,讪笑着向“领导们”介绍今天的祭祀活动,将如何杀牛说的很详细。

  我问当地人,自己的牛怎么舍得杀?他说是买来的。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,场子的南边,有块低一些的平地,中间立着一个木桩,那头无辜的牛就被拴在那儿。我抬头看看天,咦,什么时候天阴了。好客的当地人说,“你们晚上也留下来吧,吃烤牛肉。”我挤出一丝笑,“谢谢,我们待会儿就走。”

  要杀牛了,人们兵分两路,一队往大高台上跑,一队围向杀牛的场子,这两处地形都很有利。一个负责人举着喇叭喊,“都往后站,退后,把孩子带远点儿!”挤在队伍里,我已经找不到我的同志们。那个鬼里鬼气的巫师又出现了,喝了一口酒,没咽,双手托起刀,喷在上面。他向前跨了两步,牛趔趄着向后退了两步。巫师给牛鞠了一躬,叽里咕噜的听不懂在说什么。照刚才那个丑导游的说法,巫师应该是在说:“牛啊,对不起啦,今天要你牺牲一次呀,别怪我们狠心,实在是迫不得已耶……”真他妈的假惺惺!巫师念叨完,把刀给了一个小伙子,原来老鬼不执刀,料想他也没那个力气,不过年轻的时候肯定没少干这种事。

  丑导游说过,杀牛时只能砍三刀,而且三刀都必须砍在牛脖子上,这样才能保证供品的纯洁和高尚。刽子手举起刀,向牛逼进,可怜的牛惊恐地后退,后退,系在脖子上的绳子被绷的紧紧的,已经退不动了。“啊——”人群中发出了呼叫声,刀已经落下,又抬起了!只见牛脖子上裂开一个深深的大口子,殷红的血流出来。我闭上眼,胃里开始翻腾,赶紧从人群中挤出来,站在已空荡荡的场子里,大口大口的喘气,半天缓不过来。蒙师傅从我身边跑过,“走!上去看!上去看的清”。我看看天,越来越阴了,就要下雨了!下吧,下吧!下的越大越好,让你们没地儿点火烤牛肉!我想走掉,又怕待会儿他们找不到我着急。于是就在人群的外围找同志。

  组长蹲在一个人少的地儿,眯着眼拍照。“耿老师呢?”我问他,“不知道!”他专心的都顾不上跟我说第四个字。我撇撇嘴,懒得理他,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牛,不知道它还得挨几刀。牛安安静静的站着,一动不动,刽子手也立在一旁,伺机行动。我又看到那个鲜血淋淋的口子,胃里又翻腾起来。我再站回到场子里,四下找耿老师,看不到。无聊!可恶!我要走了!找不到耿老师,那就跟组长说一声吧!我到原地去找他。却看到最残忍的一幕。几个人手里拿着绳子,去绊受伤的牛的腿,去勒它脖子上的口子,牛跌跌撞撞的,试图做最后的拼死挣扎。但是最终摔倒了。“耿老师在哪儿?你走不走?”“不走,这会儿最关键。耿老师啊?你上那边儿找找!”他的注意力还在相机和牛上。他已经不可救药了!我再接着找耿老师,发现她坐在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,侧着身,戴着墨镜。我走过去,“我找你半天,咱们走吧。”

  我们没和陈书记他们打招呼,他们看的正专心。我和耿老师往学校走,一路上谁也没说话,我知道她心里要比我难受许多倍,因为她经历的比我多,想到的也比我多。快到学校的时候,雨下起来了,雷声在头顶上轰轰响。等了半天,他们几个跑回来,衣服也湿了。上了车,组长对我说,“最后他们把牛捆起来,用一根棍子抬走了。牛那时流泪了。”我听说过牛在死前要流泪,它一向温和的大眼睛里会存着多少泪?

  车窗外,风将雨吹的歪歪斜斜,这又是谁的眼泪在飞?

凯里之一 虚伪的城

  王安忆自选集散文卷《漂泊的语言》自买来之后,翻过几遍,都没留意到那两个字——凯里。回京后,有一日重新拾起放在枕边的这本书,忽然在目录里发现凯里两个字,急忙找到那篇文章,没错,说的就是贵州的凯里。我有些得意地对着照片里的作者说,“知道吗?我去过凯里!”

  凯里是我们组在贵州的最后一站。坦白的讲,凯里给我的印象并不好。

  凯里的主干道叫北京路,路两旁种了许多法国梧桐,很象邯郸的中华大街,正是这一点使我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;街道笔直,纵横分明,四通八达,耿老师说这叫棋盘街,很形象的一个称呼;凯里的店铺规模很小,而且集中,夜间很晚才打烊;路边的夜摊很热闹,也很嘈杂;交通混乱,大白天路口就摆摊,汽车也霸气,想走哪条道就走哪条,幸好贵州的司机技术高超,也幸好凯里没人骑自行车;城里没有河,便少了很多灵气;经常不下雨,空气很干燥,也比较脏。这些倒还是次要,最让人不舒服的是——每天每顿饭都要下馆子。

  在贵定和都匀的时候,我们和学员的伙食待遇是一样的,既没有接风的说法,也无饯行的讲究。我们和师范的校长、书记、主任,以及其他老师和司机师傅在一个桌子上吃饭,很随意。他们很少强劝我们喝酒,有时侯,大家各聊各的,也不觉得别扭、尴尬。在贵定,为了方便,我们就在厨房里吃。那儿的苍蝇熙熙攘攘的飞,我们必须吃着碗里的,同时两只眼要死死盯着桌子上的菜,准备随时赶走苍蝇,不许它们降落。(于是有了Too Much 的笑话。[范:(小声的)There are so many flies。刘:(笑笑,不发表意见)钱:什么?范:So many flies!钱:(点点头)yeah ,too much!范:不对吧?钱老师,应该是too many。钱:(扬起眉毛)还数的清吗?])接受组长的建议,我不停暗示自己:要把苍蝇当成是一种非常可爱的小动物,这样就不会讨厌它们。食堂的大师傅们就在旁边作饭,味道也怪怪的,但是心里很踏实。因为饭厅里的学员老师也在吃着同样的饭,就没有那种享受特殊待遇的不安。都匀和贵定的制度一样,十来位老师一桌,每桌上七八道菜,有时会多些,有汤有米饭,米饭随便吃。学员们饭桌上也可以一边吃,一边交流。吃完,值日生负责帮助食堂的工作人员收拾桌子和残羹,井然有序。

  也许黔东南有自己的规矩吧!到了凯里,就不一样了。学员下课后,谁拿谁的饭盆儿,到食堂打饭。一直陪着我们的姚老师说,中饭晚饭都是四菜一汤,但是他没说是哪四菜,哪种汤。我们几次提出和学员们一起吃,吃一样的,都被各种理由拒绝。从到凯里的那天中午一直到在凯里的最后的晚餐,只有一顿不在带卡拉OK的包间里吃。每顿饭都有不认识的、与这项活动无关的人一起用餐;一点菜就点满满一桌子,吃不完又不肯打包带走;一顿饭经常要吃很久,说着无关紧要的废话,客套话,效率极低。虽是客随主便,但到了后来,我们实在看不惯,也赔不起那么多工夫,就不顾那么多,吃完就撤,眼不见心不烦。我真得怀疑那些学员的伙食费有多少被我们吃掉了。我知道现在社会风气普遍不好,可我还是无法接受,无法适应。再说,人家贵定和都匀就没有这么多的臭毛病呀!

  回到贵阳,听说贵州省教委曾交代每个组的最后一站,一定要好好接待。那么,究竟是凯里对“好好接待”的理解有偏差呢?还是我什么都不懂,缺乏社会经验,不识时务呢?我当然希望是前者。

  离开贵定和都匀的时候,我们都有些恋恋,不论对人,还是对那个地方。总之,带走的记忆多是美好的。然而,在凯里火车站,进站的时候,我没有回头……

  回到贵阳,组长告诉钱老师,“那是一个虚伪的城市。”这个说法我同意!

凯里之二 伤心夜市

  去贵州之前,有位朋友托我帮她买一块蜡染。当时很自信地拍着她的肩膀说,“没问题!肯定给你买最漂亮的!”到了贵州,一天天忙忙叨叨,这件事便拖了下来。在贵定说“到都匀买吧”,到了都匀又说“到凯里再买吧”。到了凯里,“一块蜡染”几乎成了我的心病,因为我必须买到它,因为那个朋友很少向我提要求,我必须满足她这个小小的要求。

  终于抽出一个没有“节目”的晚上去采购。吃完晚饭,“骗”走为安全起见我们走到哪儿他都陪到哪儿跟到哪儿(这恐怕也是“好好招待”的一项重要内容)的姚老师,我们三个呼吸着自由的空气,享受着自由的夜色踏上了前往夜市的路。

  我们顺利的找到所想买的。一番讨价还价之后,又以公道的价格买了下来。钱包、手袋、蜡染等等,都充满浓郁的民族风情。时间已不早,我们心满意足的往回走。

  凯里的夜市,沿着北京中路一字排开。既有颇成气候的大摊子,也有被冷落一旁、没灯少亮的小地摊儿。我走在前面,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。

 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蹲在人行道上,跟前儿铺着一块塑料布,摆着少许的货物——几个钥匙链儿,几个石头项链儿,还有我一直心向往的那种手编的丝线镯子。我停下脚步,弯下腰细细端详,十几个手镯儿套在一个铁衣架上,颜色各异,但搭配和谐,做工很精细,用手捏了捏,编得紧紧密密。“这种镯子多少钱一个?”“两块。”心中窃喜,同样的东西,在牛门的天桥上,要卖七八块钱。“是你自己做的吗?”“是!”我注意到她的脚边放着一个装了许多丝线的塑料袋子,手里的镯子已经编了一半,动作十分娴熟。“你的手真巧!”她抬起头,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。女孩的五官都长的小小的,小眼睛,小鼻子,小嘴巴,不漂亮,但是乖巧得让人怜爱。最可笑的是,她长的象极了大学本科时的一个同学,于是一下子就对她充满了好感。我一向喜欢和我喜欢的人多说话,便挑起话头,开始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。“你上学了吗?”“上了。”“放假了是吗?”“对!”“你家住得远吗?”她点点头,没说什么,好象不愿意提到这些。这时,耿老师和组长跟了上来。看到我又停下脚步,组长便知道我又要耽误大家的工夫了,于是很不耐烦的说:“你又看什么?”“手镯!你们看,做工特别好!”“还真是!做的真好!”耿老师睁大了眼睛,蹲在我旁边,注意力被几个可爱的钥匙链牢牢套住。组长一直都是公认的“GENTLEMAN”,但是那天他已陪我们逛了整整一个晚上,耐心已接近殆尽的边缘。无比嗜睡的组长看上去很累,指着摊旁的小塑料凳问小姑娘,“可以坐吗?”“坐吧!没事!”组长坐下,守着我们的包儿,无可奈何的看着两个女人蹲在那里乐此不疲的挑来挑去。看的出,耿老师也喜欢这个女孩子。她和蔼的问她多大了,住在哪里。她的实际年龄是十四岁,然而发育不良的缘故使瘦小的她看上去只有十岁。她家不在凯里市,她说的那个地名我们也不知道,也许很远吧!我和耿老师不敢多问,怕惹了她伤心,就转移话题,问她这种镯子是怎么编的,问她还有没有更好玩儿的钥匙链,净是一些废话。我是决意要买她的东西了,也许整个晚上她还没有开张,她的摊子是那么小,也不会吆喝,有谁会注意到她呢?我举了举其中几个颜色淡雅的手镯,“这些好看吧?我要买!”组长撇撇嘴,不屑一顾的说:“你买这个干什么?”“我喜欢!你懂什么?这叫爱心——”我挑衅的瞪了他一眼。组长把脸扭过去,不再作声,过了一会儿冷不丁的冒出一句:“以后我要是有女儿,就让她出来摆摊儿。”我懒得搭理他,我知道他是故意说给我听,我知道我的爱心很廉价,很微不足道,我知道我的那句话听起来确实有些肉麻和煽情。可是他怎么可以这么说呢,小姑娘听了会怎么想呢,她会不会误以为那句话是在针对她?又过了一会儿,组长拖着长腔问:“爱心,挑好了没有?”“没有!等着!”我忍无可忍,冲他吼了一嗓子。心想这人今天怎么了,找什么事儿,还没完没了!一直默不做声的女孩子这时说了话,“我知道你们是可怜我才会买我的东西。”她说的很慢,声音很小,却清清楚楚,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鼓足勇气说出来。我们三个惊呆了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然而沉默解决不了尴尬,我笨嘴笨舌的解释:“怎么会呢?你的东西那么可爱!所以我们才会买!”我边说边用手轻轻揉揉她的头发,“没事儿,没事儿,没事儿啦!”耿老师也忙说,“我们因为喜欢你才会买你的东西!真的!别多想!”组长自知说错了话,无意中伤害了女孩子的自尊心,就从凳子上挪到摊前,假模假式的作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,试图挽回些什么,但是已经晚了。女孩子半天不说话,头垂得很低。她在无声的哭,她掩饰得很好,她不愿暴露自己的脆弱,可是我依然能看清她眼里的泪。他人的同情有时能摧毁一个人的坚强,也会将一个人伤的很深,尽管他“我本善良”,那晚的故事便是最好的证明。等她慢慢恢复平静,我故作轻松的问她我戴哪一种好看。她认真地把她每件作品检查了一番,选出一个,在我的腕子上试了一下,自信的说:“你戴这个,这个适合你的皮肤颜色……”耿老师决定买下她所有的钥匙链儿,一块钱一个。她在包里翻了翻,一共找到五个,连同摊上的。我听她的话,买了一个浅蓝、浅黄、浅紫色相间的手镯,两块钱。她的生意太小,竟然连十块钱都找不开。我冲到对面的摊子上,把十块钱换成零钱,给了她。“谢谢!”她小心翼翼的把七块钱装进衣兜。

  继续待下去,除了让她更伤心,没有其他意义。我们互相看看,走吧。“已经九点多了,再待会儿就早点回去吧!”耿老师嘱咐她。“我知道,谢谢你们,再见!”“我们走了,再见!”走出几米,我禁不住回头看她,谢天谢地,又有两三个人光顾她的小摊儿。望着她小小的身影,我对耿老师说:“这个女孩子很坚强、很敏感,而且十分有志气!”“是啊!所以我刚才犹豫了半天,想给她钱,但是又觉的不妥,怕伤害她。”“唉!”我们俩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,心情再也好不起来了。

  后来,我把这只镯子送给一位朋友。她曾一度困顿,然而凭着自己的坚韧、吃苦耐劳终于获得了成功。听我讲完关于凯里夜市上摆摊儿小姑娘的故事,她就把它戴在腕子上,一直没有摘下来……

贵定之三 情满龙塘

  七月三十一日,是我们贵州之行的最后一天。雷山县西江镇龙塘村是我们考察的最后一站。龙塘村是深山沟沟里的一个苗家寨子。作过几年雷山县长的凯里师范老李校长说,以前没有公路的时候,要步行三个小时才能到,自从修路后,就方便多了,汽车也能开进去。

  盘山路很窄,正好被丰田面包车的车轮占满,遇上行人,就得把人家逼到路的边边儿上。凯里师范司机龙师傅的风格是不喝酒开不了车,可想其车技之高超。车开得很稳,车速也能为我们所接受和忍受,再加上大家离开苗寨不久,那股兴奋劲还在,刚上山时的紧张没过一会儿就消失了。反正有龙师傅在,怕什么!

  从上山到目的地,一共三十里,全部是土路,全部是龙塘村民自己修的。我们在车里颠来荡去,念着“贵州人民欢迎你,贵州的路抖死你”。一个小时之后,丰田驶进了龙塘小学的操场。

  这个小学就建在村子里,放了假的孩子们跑回学校凑热闹。他们站在树底下,男孩子居多,一个个象没人管的野孩子,小脸脏兮兮,衣服破破烂烂不说,还不合适,一定是哥哥姐姐穿剩的、一拨一拨传下来的旧衣裳。下了车,孩子堆儿里两个“孩子王”模样的年轻人迎过来,向我们伸出手。他们一高一矮,高的是村长,矮的是龙塘小学的校长。

  寒暄了几句,小李校长带我们参观学校。龙塘小学没有围墙,也没有校门。两幢小木楼相对而立,一为教学楼,一为教师宿舍。两幢楼中间的空地就是操场,操场上有两个篮球架。教学楼很旧,甚至可以说很古老,小李校长说这个楼是二十二年前盖的,十一年前曾经加固,现在已岌岌可危。整个建筑全部是木质的,木楼梯、木墙壁、木门、木窗、木栏杆,木地板,走在上面,咚咚咚地响。办公室只有一间,六张漆离斑驳的办公桌几乎占去了大半面积。楼上的三间教室都开着门,我们轻轻走进去。因为放假的缘故,所有的课桌椅移到教室的一侧和后面,都是那种课桌和带靠背的椅子连在一起的两人座位。我坐到椅子上,感觉了一下,桌子的高度还比较合适,但是木头有些糟,桌面上一道道的划痕,有深有浅,十分不平。如果下面不垫得厚厚的,根本写不出工工整整的字。黑板没嵌在墙壁上,而是一块固定在架子上的黑木板,质地粗糙,虽然擦过,仍可见残存的粉笔字迹。最边上的那间教室,后墙的木板已经断裂,漏着大缝。危房!这就是危房了!我们在贵定、都匀参观了一些学校,其校舍都是砖混结构的楼房。一路走来,沿途最漂亮的房子除了乡政府的建筑,就是学校。于是给人造成一种错觉——农村小学的危房问题不再是大问题了。可是现在,我们就站在危房里。七八个人走在上面,都有点颤颤微微;二百多个孩子在上面活蹦乱跳,这摇摇晃晃的小木楼怎么经得住?也算是个奇迹了!和以往的认识反差实在太强烈,让人一下子接受不了。

  其他人下去了,小李校长和村长陪我们三个在走廊里继续聊。我靠着墙,发现缺了几处栏杆,横杆下面竖杆的间距是正常的两倍。我提醒他,这样很危险,小学生课间休息,总爱你追我跑,推推搡搡,很容易从这里掉下去。小李校长说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故,后来加强了安全教育。之所以拖着不修,是因为一直在等上级批准他们申请修建一座新教学楼的报告。可这能成为理由吗?这两件事矛盾吗?我想不明白。

  小李校长指着对面的木楼说,“那是我们老师的宿舍。”包括他在内,龙塘小学一共6名教师,三名外地,三名本村,每人负责一个班。六个班一共有250个学生。龙塘村的大部分村民对教育很支持,不阻挠孩子上学。可有些学生家里确实太穷,掏不出书本费,校长老师就先替他们把钱垫上。还钱的日子遥遥无期,没多久老师所剩无几的工资也花得差不多了。老师吃不饱,怎么上课呢?学生就把老师请到家里吃饭,或者带一些自家种的菜给老师。小李校长讲这些事的时候,我观察他的表情,那是一种无奈的幸福。

  下面的人在催,“走了,走了,吃饭去了!”我们从唯一的楼梯口下去,又忍不住提醒小李校长,这个楼梯太窄,孩子们课间和放学的时候,必须有秩序,最好有一个老师在楼上组织,一个老师在楼下接应。

  我和耿老师对教师的宿舍很好奇,路过另一座小木楼,征得主人同意,咚咚咚的跑上二楼。小李校长的家收拾的干干净净,里间是卧室,墙上糊满了报纸;一张双人床,床头摆了一排书;书桌放在窗子下,就这几样简陋的家具;外屋放了一个长沙发,墙角立着几个空的啤酒瓶。我们怕其他人等得着急,快速地扫了几眼,不敢再耽搁,赶紧下楼。

  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,树下的孩子少了许多。其中几个身材矮小的孩子让我想起栏杆上的那几个大空隙。我机械的跟着队伍,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蹭饭。踏着石板路,绕了几个弯儿,就来到“饭馆”。这是龙塘小学主任的家,中午就在这里聚餐。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者坐在过道里,打着最简单的招呼,“来了!”老李校长是雷山人,对这里很熟悉。他宾至如归,走在最前面,我模仿他的样子双手合十,向诸位老人敬礼。三位姑娘一人捧着一个碗,笑嘻嘻的堵在门口。这是苗寨的规矩,来了客人,进村或进门之前,要喝三“碗”酒,闯三关!这个场面我们早已经历了一次,有充分的心理准备,不慌不忙的走上前。姑娘们把碗送到客人的嘴边,客人只要不伸手去接那只碗,抿一小口,意思到了就行;反之,不管碗里有多多的酒,都得喝干!放酒的小桌上,有一小盘颜色黑黑的炒肉,上面歇着几只苍蝇。姑娘送完酒,把碗放下,抄筷子,夹起一块肉,“来,吃口菜!”我把组长的至理名言默默地背诵一遍,“要把苍蝇当成是一种十分可爱的小动物”,然后强作欢颜,张开嘴,大义临然地把肉吞下。

  进了屋,主人安排我们坐好。客厅里已经支起两口火锅,锅里煮的全是鱼肉。一个中空的小方桌,把锅围在中间,桌面很窄,恰好放得下盘子碗筷,设计的十分合理。姑娘媳妇儿们忙进忙出,端上一盘盘的菜。坐在斜对面的老人递烟过来,我们笑着摆摆手,示意不会。他用很蹩脚的汉话说,“你们学校在北京什么地方?”“北太平庄。”“北太平庄——,离八宝山近吗?”我和组长顿时楞住了,耿老师解了围,“远,这两个地方不在一个区。”老人点点头,吐了口烟,用一种很怀旧的口吻说:“我五几年去过北京,去过八宝山,那时……”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小村寨,到过北京的人,一定是全村很了不起的人。我盯着锅里袅袅生起的热气胡思乱想,虚构了一会儿老人当年的故事。

  开始动筷子前,诸多“凯里来客”轮流讲话,官话、套话、废话,大同小异,听得心烦。终于轮到主人发言了。村长、主任、还有年轻时去过北京的老人互相补充,谈了谈村子里这几年取得的成绩。为了改变落后的面貌,为了和外界取得联系,引入先进的东西,更为了把盖新教学楼需要的建筑材料运进村,他们在国家没拨一分钱的情况下,自己筹集资金,自己出人力,修公路,修人畜饮水工程,初步解决了水源和交通的问题。小李校长极认真,专门写了一个发言稿,介绍龙塘小学的历史和现状,提出许多困难,其中包括迟迟未批的用于建设新教学楼的28万元资金。小李校长给了一份《关于修建龙塘小学教学楼的报告》的复印件,我翻到最后一页,所注日期是今年三月份,拖了将近半年。报告上有这样一句话,我抄在记事本上,“目前(楼房)绝大部分板壁已松动,板壁脱落,风摇欲坠,师生的安全感失衡。”看着上齐的菜,满上的米酒,我们三个你看看我,我看看他,很过意不去。这么麻烦人家,却帮不上什么忙。而老人反复说的一句话更让我难受。他说:“你们能来看看,我们就很高兴了,不要再说什么麻烦不麻烦。”

  老人家不时站起身,给我和组长往粗瓷碗里舀鱼肉,我们忙不迭的说“谢谢!”旁边的老李校长告诉我们,在当地,对年轻人来讲,老人给他夹菜是最高的待遇。可实在是受之有愧啊!我吃的很少,吃不下,因为酒喝的太多。在凯里,我最讨厌的就是在饭桌上被舌敝唇焦的某些人逼着喝酒。但是在龙塘村,当主任的妻子、女儿,还有那个泼泼辣辣的妇女主任排着队挨个儿敬酒时,我无法拒绝,也不忍拒绝她们的真诚和热情。她们说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来招待我们,只有自家酿的米酒,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喝。那就豁出去,喝!米酒入口时有一丝丝甜,最初没什么,可它的后劲足。三番五次“轰炸”之后,我的脑子有些晕。不敢再待下去,否则真得要竖着进去,横着出来了。我和耿老师偷偷溜到门口,想起少一人,就折回去“拯救”组长。

  我们三个在过道里找个小板凳,扎进人堆儿。龙师傅也在,他的脸喝的红通通的,眼神迷朦,和老乡嘻嘻哈哈地聊天。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,却能看出他们很开心。过了一会儿,胜利完成任务的妇女主任抱着她的小儿子从战场上退下来,得意洋洋地说屋子里的人都不行了。有人搬个凳子让她坐在我们旁边,人们赞许地注视着这个女功臣。她怀里那个孩子老老实实的,不似他母亲那般开朗。耿老师特别待见小孩儿,逗他半天没反应,也不服从“功臣”妈妈的命令,不肯叫“娘娘”(贵州方言管阿姨叫“娘娘”,读作平声,小孩子说出来软绵绵的很好听)。我不敢确定那包大白兔奶糖是否在都匀全给了陈书记的小孙女儿,抱着一线希望,我搜遍背包所有的口袋,能吃的只有口香糖。我掏出几包,分给大家,孩子的目光始终跟随着我的手。这次小家伙非常合作,我刚撕开包装纸,他就瞪着眼睛张开口,等我把那个甜甜的小薄片塞进他嘴里。“告诉他别咽肚里!”我有点担心地说。妇女主任俯在儿子耳边,轻声说句什么,又转向我,“他知道!”孩子笑了,大人们的心情好起来,话也多了。妇女主任很健谈,把她的故事讲给我们听。她是贵州以出美女著称的地区——西江的姑娘,和丈夫自由恋爱,嫁到龙塘村。今年二十五岁,有两个儿子,大的七岁,开学就上二年级,身边的这个小不点儿刚五岁。她一直盼着生个女儿,可这辈子没戏了,因为政策不允许生第三胎。我只比她小一岁,在父母师长朋友眼里却依然是个大孩子,可以无牵无挂的逛来逛去,自由自在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;而她早在七年前,就开始承担只见多不见少的家庭责任和生活压力。同为同一个时代的同龄女性,不同的成长环境和生活经历造成我们显著的差别,而这些差别正是我最佩服她的地方,也是我倍感幸运的地方。她说她从小就有一个梦——到北京读大学。现在旧梦已经破了,但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,一寸寸长高,她又有了新梦——儿子以后到北京读书。我们被她的执着感动着,纷纷鼓励她“一定要好好培养‘咱们’的孩子”……

  几分酒意缓缓退去,离别时刻将至。敬酒队冲出来,双手举酒,挡住客人的去路。女主人放开嗓子,唱起歌颂毛主席的山歌。主人一曲罢了,客人一碗酒干了,再重头开始……醉意又汹汹地袭进心里,每个人都难以自控地开怀地笑,傻傻地笑,笑别人,也笑自己。耳边回荡着女主人嘹亮的歌声,那旋律既陌生又似曾相识,我仿佛置身梦境,今夕是何年啊?不知唱了多少支歌,不知又喝了多少酒,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,我们真得要离开了。

  村里人送了出来,送了一程又一程,一直送到大路旁。主客执手相看互勉,依依惜别。我坐在车上,有些伤感,难道就这样走了,难道就这样离别情意浓浓的龙塘村?突然想起什么,我急巴巴的问老李校长,“李校长!苗话再见怎么说?怎么说?您快想!快想啊!”……我终于在开车前把音量调到最大,喊出了“???”(见笑,很久没用,居然忘记了)!在一片“???”(抱歉,还是想不起来。谁要是知道,请告诉我,谢谢!)声中,美丽的龙塘村和勤劳善良的龙塘村民渐渐远了,然而我带走的深情厚“忆”将永不褪色……